一只豆角

凹三:Minashine

【青山松柏】山陵崩

*继续尝试侧写,这次卫鞅不露脸。

*假如赢虔当面向君上演示栋梁拆x







数九寒冬,厚雪压枝,嬴虔柱杖立于荒园,满目萧索。


一个白发老人匆匆走来,在他身后丈外立定,恭声道:“公子,君上来了。他说嬴渠梁求见大哥。”


高大的背影一动不动,恍若未闻,老仆见状心领神会,谢客去了。


嬴虔用手搭上枯树狰狞虬结的躯干,端详片刻后,折下一截短枝来,枝头白雪簌簌摇落。他在满园荒芜中漫步,偶尔驻足攀折,手中不多时便握了一把,收于袖中。


他从园东走向园西时,老仆又回来了,脚步较之先前急促许多,语声略带惊惶:“公子,君上说秦国国君召见。”


嬴虔“嗤”的一声冷笑,将手下枯木生生拗断。老人不敢再问,硬着头皮离去。


嬴虔慢慢踱回后园一座石亭,将袖中短枝抖落在石桌上。他从中挑了最粗壮笔直的一枝,以其为栋,将余下短枝围绕着它,众星拱月般一点一点搭建起来。他搭得很有耐心,粗陋的建筑物逐渐成形,宛如一座小小的庙堂。


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厚靴踩雪的声音,是三个人,除老仆外,还有两个来客。一人步履轻捷,行走在雪地上也能近乎无声;另一人身体似乎不是太好,深一脚浅一脚,走得很是艰难,步履便捷的那人刻意放缓了步子等他。


嬴虔自然猜得出来人是谁,他没有回头。


老仆复命的声音更显气弱:“公子,君上他执意要见,我没拦住……”


“请大哥不要怪罪家老。”


一个温和的嗓音在风雪中响起。嬴虔已经十余年没亲耳听到过这个声音了,还是印象中那样温厚低沉,中气却大不如前。声音的主人踏上石阶,毫不见外地绕至石桌对面坐下,轻声道:“大哥,我来见你了。”


嬴虔依旧没有反应,继续搭他的庙堂。


于是那个声音染上笑意:“大哥数次着人探听我的病情,如今我就坐在这里,如何不敢亲眼看一看?”


嬴虔想起自得知国君病危后谋划的大事,终于还是主动跳进激将法的陈年老坑里。他抬眼望去,一张憔悴到陌生的脸映入视线,瘦脱了形的嬴渠梁坐在对面,四十盛年,却鬓发苍苍如同老朽,身上裹着比常人厚三层的裘衣大氅,犹自微微颤栗。除了熟悉的眉眼,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记忆里一点英武的影子。


……比想象中病得还要重。


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,嬴渠梁轻轻咳了一声,黑伯不禁担忧道:“君上,进屋说话吧。”


嬴渠梁摇头:“不碍事,就在这里。”


黑伯无声叹息,垂手侍立在一旁。忠心耿耿的老仆知其武艺超卓,唯恐对家主不利,亦不敢远走,站在了嬴虔身后。


嬴虔回身瞥了他一眼:“去温壶酒来。”


家老张了张口,最终只吐出一个“嗨”字。


嬴渠梁道:“黑伯,你也去。”


黑伯没说话,上前替他掖紧大氅,尔后跟着家老离开。


嬴虔收回目光,青铜面具下的脸看不出情绪:“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?”


嬴渠梁有些恍惚。嬴虔说这句话时,像极了很多年前他滚了满身泥或者带着一身伤回家后,他那责备又心疼的长兄,但对方脸上的面具却冷酷地提醒着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。


他觉得雪更冷了。


嬴渠梁从恍惚中回神,苦笑道:“扁鹊诊断说是劳累所致,我也没想到这么不经折腾。”


嬴虔“哦”了一声,不再发问,重新开始搭他的小物件。


嬴渠梁顺着他的动作望去,不觉笑道:“大哥怎么摆弄起这些戏法了?”


“你还记得它?”


“记得。”嬴渠梁拾起短枝,心有灵犀般与他一起构筑成嬴虔想要的模样,“小时候我们兄妹三人常比着玩,谁也胜不了大哥。”


“近来我新为它取了个名字。”


“哦?什么名?”


嬴虔突然微倾身子,双眼压迫性地眯了起来——


“栋梁拆。”


嬴渠梁手下一抖,那座短枝构成的庙堂轰然坍塌,将承重的栋梁压在废墟之下。骤然紊乱的吐息许久才得以平复,而嬴虔似乎对他这种失控的表情很是享受。


嬴渠梁从废墟中将短枝扶了起来,握在手心,冻僵的手微微发颤。他艰涩地说:“大哥,秦国不能乱。”


“秦国不会乱。”嬴虔冷静地回答,“老子一向不留隔夜仇,不然你以为拖这么多年是我记性不好吗?”


嬴渠梁没有想到他毫不讳言对卫鞅的杀意,不禁也动了真怒:“那么大哥想过商君一倒,会给朝野释放出怎样的信号吗?必然招致老世族对新法的疯狂反扑!难道我秦国又要回到二十年前的老样子不成?”


“栋梁拆你从小玩到大,也从小输到大,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参透它的要义。”国君的盛怒并未震慑到嬴虔,他的语调还是那样波澜不惊,“秦国变法,乃亘古未有之变革,和山东那些人去政息的小打小闹不可同日而语。如今变法大成,少了谁,秦国都会按照这二十年的路一直走下去,老世族阻挡不了,嬴虔也阻挡不了。这本该是你和卫鞅最引以为豪的地方。”


“然而秦国二十年严刑峻法积攒下来的怨气,必须有人承担。”他话锋一转,语气满是不悦:“你是秦国国君,理应着眼天下万民,放下那些拖泥带水婆婆妈妈的私交,如今卫鞅就是这么一枝可以随意抽换的梁柱。”


嬴渠梁摇头道:“我只知秦国僻处西隅,山东六国本就以蛮夷视之,商君若不得善终,岂不更教天下人齿冷?”


“齿冷个屁!当年你令景监分化六国,那一车车上装的是仁义道德还是金银珠宝?仁义道德,有个鸟用,他们自己照过镜子吗?”


嬴渠梁只觉头疼,用手按住额头突突直跳的青筋:“大哥,人无信不立,国无信必衰。何况景监当初游说,目标本就是些短视贪财的公卿,二者岂可混为一谈?”


嬴虔冷笑:“你若如此爱惜名声,卫鞅以王道试你,何故怏怏而去?”


他睨了对方一眼:“我今日不妨与你明说,没有一个新君能容得下卫鞅这样功高震主的权臣。他一定得死。”


嬴渠梁怒道:“商君早有归隐之意!”


“他走得了吗?”


嬴虔冷漠的反问如同重锤擂在心上,嬴渠梁的脸刹那间血色尽褪,与之一同黯淡的还有他眼中的光,深渊一般黑暗的眼睛定定望着嬴虔。


“你这是什么眼神,”嬴虔不由皱眉,“又打算搬出公父遗嘱压我,还是干脆直接用老子当年发的毒誓?”


若负君弟,天诛地灭。


嬴渠梁想起公父当年逼他用断指写下的血誓,心中怆然,语气也不觉软了下去:“是我亏欠大哥太多。”


嬴虔沉默了一会儿,哂笑道:“来软的没用,这套我也不吃。”


“变法以来,卫鞅的一切主张都出自我的授意。朝野所有的怨气与仇恨,合该由我这个国君承担。”嬴渠梁说,“大哥若想复仇,最该找的人应当是我。”


“冤有头债有主,嬴虔复仇,清清楚楚。”嬴虔却丝毫不为所动,“把他推到风口浪尖的的确是你,可朝野纵然有再大怨气,莫非还真有人敢动弑君的心思?卫鞅必须死。”


嬴渠梁陷入长久的沉默。再厚的裘衣都抵挡不住彻入骨髓的寒意了,他望着漫天风雪,用决绝疯狂到几乎不像自己的语气缓缓开口:


“我若传位于他,大哥敢弑君否?”


嬴虔看着他,就像看一个疯子,讥诮的目光几乎带着怜悯:“他不会答应你的。”


嬴渠梁笑了,眼中满是悲凉与叹息,很快又重回死水一般的平静。他说:“开春我想去趟函谷关,大哥和我一起走吧。”


“我为什么要去?”


“我舍不下大哥。”


嬴虔听懂了国君话语里危险的暗示,并不留半分情面地将对方掩盖在温情表象下的杀意戳破:“我去也没用,公父在时就废止了人殉。”


嬴渠梁笑笑:“大哥想哪里去了。”


对话已经危险到不能再继续下去了,候在亭外的老仆眼看两人的模样像是要谈崩,赶紧上来斟酒。黑伯跟在后面,悄悄用眼神向嬴渠梁示意。


嬴虔大碗盛酒,一饮而尽,淡淡道:“君上这副身子骨,还差我提前一天两天的弑君吗?”


黑伯面上还是含着笑,目光却已转冷:“长公子言重了。只是太医叮嘱,君上如今不宜饮酒。”


嬴渠梁没吭声,接过另一碗酒饮了下去。那是老秦人最爱的秦酒,灌入口中从喉咙一路烧到肺腑。他呛咳着起身,说了声“谢酒”,晃晃悠悠便往亭外走,黑伯连忙上前扶稳了他的身子。


嬴虔望着他的背影,里三层外三层的裘衣使得他从这个角度来看极为臃肿。这是一座镇压老世族及一切守旧势力的大山,也是横亘在他复仇之路上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,而如今他的肩背虽依然宽阔,脊梁却已略显佝偻。这座青山摇摇欲坠,就要塌了。


“君上一路走好。”


他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。


嬴渠梁回首,看到的仍旧是一张冰冷的,了无生气的面具。于是他点了点头:


“大哥保重。”


这对曾经同心同德的兄弟望向彼此的目光都像看着死人,他们知道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。


嬴渠梁走了,留下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,愈来愈大的风雪很快掩埋了他的行迹。嬴虔伫立在石亭中,宛如一尊雕塑,大雪飞来,在他披散的长发上结下一层白霜,看上去倒与嬴渠梁一般沧桑了。


壶中酒彻底变得冰冷时,嬴虔突然笑了起来:“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我们这位国君将死,却是磨刀霍霍啊。”


他转头问身旁的老仆:“先前交代你的事,都办好了吗?”


被这对君臣兄弟对话吓到的老仆大气都不敢出,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家主在问话,忙恭声称是,末了又有些迟疑:“公子,君上他……真对你起了杀心?”


“难道你以为他嬴渠梁会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大善人?”嬴虔冷哼一声,“他已经病糊涂了,满脑子只想保住他的商君。明眼人都知道他若一去,无论是为家国大业抑或政仇私怨,卫鞅都必死无疑,想要保住卫鞅这条命,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自己活得长些。可惜他熬不住了,所以他只能杀人。”


老仆小声说:“既如此,公子何不假意应了君上不再复仇,躲过这一劫呢?”


“那嬴虔将不是嬴虔,他不会信的。”嬴虔笑了,“他病入膏肓,药石无救,能伤到他的唯有卫鞅的生死,我是故意激他。”


“公父说得对,壮士岂能死于卧榻之上。他方才无能为力的表情,我见了都觉可怜。”嬴虔慨然长叹,“真想让公父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啊。”


他转回石桌坐下:“那件事可以开始了。”


老仆神情担忧:“公子,那药服下,也有可能再也不会醒来……”


“他病逝沉重,再受我一激,已不剩多少时日了。我料他回宫便会着人动手,等到那时,我便死定了。”嬴虔挥了挥手,“去吧。嬴渠梁若来吊唁,尔等不可露出马脚。”


老仆不再多话,跪在地上向他庄重一礼,匆匆离去。


嬴虔独自坐在亭中把玩桌上短枝,突然省起那截本该拆掉的栋梁,似乎一直被嬴渠梁护在手心,直接带走了,不禁“噗嗤”一笑。


他很有耐心地,再一次将那堆缺了栋梁的废墟一点一点搭成庙堂。焕然一新的庙堂中,有一截新的树枝站在了原本支柱的位子上。


看着重新建起的栋梁拆,嬴虔想,嬴渠梁与卫鞅的名字注定镌刻在一起,流传千古,却不知后世的史书将会如何记载自己?


很快他就付之一哂:


我嬴虔一生快意恩仇,俯仰无愧天地,还管他什么生前身后名。


他站起身,对着似乎永无止歇的一天风雪,举杯酹下浑浊的秦酒,祭奠一座山的崩塌。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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